藝術/展覽評介, 雙年展

從「反文化」的角度談本屆台北雙年展

對於非藝術背景的觀眾而言,前衛藝術的「欣賞門檻」越來越高。事實上,即使是具有藝術專業背景的觀眾,對於解讀一檔展覽,所採取的文本脈絡與切入角度也多各不相同。觀眾對前衛展出最常提出的問題是:「『前衛藝術』在表達什麼?」
若要簡單地描述本屆雙年展「在乎現實嗎?」的策劃初衷,可以這麼解釋:「以檢視全球化時代下的社會性議題為骨幹,嘗試勾劃出我們所身處的社會文化及他者社會文化之間的關係,並透過這些關係,提供自身新的生活視野與關注目標」。這種答案的藝術語言,對觀者而言仍然存在著相當大的鴻溝。或許我們換一種方法提問,便能使觀者更快瞭解展覽語言所想表達的為何--與其問:「『前衛藝術』是什麼?」不如問:「前衛藝術想要『達到』的是什麼?」如此一來,對於以藝術形式為媒介,和策劃者想要透過展覽去『說什麼』,便能有較清楚思考點。


從「反文化」的角度去談論本次的雙年展,並非詮釋展覽的唯一方法。然而它卻可以是一檔前衛藝術展覽之所以成形的基本態度。在與另一位策展人范黛琳(Barbara Vanderlinden)策劃展覽的初期,她即提出「全球化時代之公民意識」的大方向,在我們共同走訪的東南亞與中國數個城市的經驗中,僅管日常透過電訊、文字媒介已頻繁地談論與接觸所謂的「全球化現象」,如城鄉差距、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衝突、消費與媒體對生活的入侵…等等,但這卻不若我們親身拜訪異鄉時,置身於異文化中那熟悉又陌生的文化震撼,我們觀察到,不同地區的人們接受跨國資本主義的洗禮面對共同問題時,也都各自產生不同的面對方式。在這樣的前題下,展覽想關注的不再只是全球化時代的同一化表相如何形成,而是企圖進一步穿透這個表相,去揭探深藏其中致使我們擁有各自生存價值的「差異性」究竟何在。「同一化」與「規範化」的另外一面-「差異」-是一種基本的對大時代潮流的「抗衡」。而廣義地談論「反文化」的意涵,即是透過對差異的瞭解,在全球化的潮流中找到和發現改革的動力和實際發生的行動。英文的展題「Do you believe in Reality?」中的直譯「相信」,提供的是這個思辨過程的基礎--奠基於西方理性辯證認知過程。但展覽中文展名「在乎現實嗎?」卻點出了這個議題的行動性--人們如何「在乎」?從「相信」到「在乎」,其實夾帶著人們對生活該走向何處的強烈意志。
「反文化」在本文中並不指任何一種特定形式的文化運動,而是著重其背後生成的方式與態度。僅管人們常從特定發展的面向與歷史來談論「反文化」,如美國40年代的「垮掉一代」(Beat Generation)到60年代「嬉皮世代」等等,作為反主流文化的一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其基本精神皆發韌自人們對「主流價值」的一種批判,無論「反文化」來自對工業時代生活的不滿,還是對布爾喬亞階級興起之價值的一種反叛。「反文化」基於「改革」的慾望,更精簡地說,它是一種促使轉變的社會力量。60年代美國的反文化運動潮流,引導了60年代至70年代的社會運動高度發展:反戰、人權、民權、女權、性解放等百花齊放。在學者彌爾頓‧英格(J. Milton Yinger)所論之「反文化」裡,他亦將這種對立的文化視角與歐洲法蘭克福學派的「否定哲學」思潮連結,他寫道:「辯証的思維在於否定,在於對現存事物的批判。任何現象的不同方面之間的矛盾產生出張力,這些張力就是產生變化的主要根源。(1)」這個說法也同時是「在乎現實嗎?」展出中內藏之對於社會批判的意義,藉此深入當下生活中的各個層面,並透過藝術行動去表達。
今日再談「反文化」這個名詞,似乎顯得有些退流行。因為它已成為一種生活上的態度,以各種方式擴散至生活的不同面向,特別是在西方文化演進的漫長過程中,已有其種種脈絡及根源。如今我們談論「反全球化」的同時,應該同時瞭解所謂的「反」的意識來源及其所載負的意義。在本屆台北雙年展中雖然並不以「反文化」作為展覽論述重點,但它卻是一股得以相應的精神,並促使這樣的主題發生;而文化不斷演進,又如許多文化研究者所提,重要的是:關注文化如何被運用,並企圖去瞭解這個演進的過程。
因此這樣的藝術語言鋪陳是具有「政治性」的。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寫道:「比如從一塊攝影底片可以洗出許多張照片;若再去詢問其中何者為真品只會顯得荒唐可笑。可是,一旦真實性的標準不再適用於藝術的生產,整個藝術的功能也就天翻地覆。藝術的功能不再奠基於禮儀,從此以後,是奠基於另一項實踐:政治。(2)」班雅明在他的年代(1935)就已預見了往後整個藝術潮流的方向,現今當代藝術的發展,藝術語言時常被用來作為一種批判、省視歷史和社會狀態的媒介,它們所想傳達的也往往不僅止於它所呈現的內容自身,其背後都帶有更深更複雜的目的或企圖。例如展覽中馬莎‧羅絲勒(Martha Rosler)的《如果你曾居此地》探討無家可歸的族群、葉偉立和劉和讓製作關於台灣老舊社區議題的《寶藏巖泡茶照相館:第二階段》計劃、甚至如荷蘭以珍‧范‧黑思維克(Jeanne Van Heeswijk)為主的創作團體,以歐洲「佔屋族」(squatters)運動與意識型態為呈現內容的《紙屋》…等,他們都試圖借由探討一種相異於主流文化、與資本主義發展所呈現出的「樂觀面」逆向的文化文本,來突顯出當下社會裡所產生的矛盾、並以此看待「秩序」的另外一面。這樣的藝術實踐並不是要去證明其議題正確與否,而是希望藉由不同的文化視角去挑起當下現實中的強烈對比,並提供另一種發展的空間,這即是英格所談論的:能夠致使產生變化的張力點。
這種具有社會性意識的作品在雙年展中佔了非常高的比例,然而一如一般讀者對「反文化」容易產生的誤讀--虛無、墮落或是離經叛道--展覽中的某些作品可能也會被誤讀為揭發黑暗,或頌揚某種特定價值觀(例如許多觀者對於「佔屋族」的行動並不以為然,這股潮流的確也在世界各處遭受強烈的道德性批評),事實上,這些不同社會面向及議題的提出,都超越了其表面的政治正確性,以中立的立場去呈現出其與主流價值的對立張力和矛盾,希望從中撐開一方新的視野,而那將可能是關於未來的形塑動因。然而不可否認的,反文化的態度或意圖也不盡然是完全沒有破壞性和衝突性,它需要再更仔細地被審視。
從「反文化」的角度談論藝術作品與展覽,對西方社會而言已不是新的觀點。然而對於較缺乏「反文化」態度的台灣社會來說,也許可以提供另一種思考基礎。台灣乃至於華人的藝術世界,由於自身長久以來處於尋求「中道」的文化傳統思維背景,而非「否定」的辯證式思考,加上全球化之後人們對商業資本的既擁抱又排拒的複雜情感,在台灣,「反文化」的強烈批判態度與解嚴前後時期的狀況相較,已越來越少呈現在藝術創作之中,而多半轉以「嘲諷」、「諧擬」等較輕鬆的態度來處理。然而藉由本次的台北雙年展所提出的主題,和來自其他國家的作品呈現,策展的方向亦希望能從廣義的反文化態度的角度提供不同的思考方式,並將之提升為一種具創造性的藝術實踐方式之一。
附註:
1.彌爾頓‧英格,高丙中、張林譯,反文化:亂世的希望與危險,桂冠圖書公司,2002,pp.20~21
2.華特‧班雅明,許綺玲譯,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台灣社影工作室,1998,p.68

2 Comments on “從「反文化」的角度談本屆台北雙年展

  1. 多年前的枕頭書反文化出現了噗
    倒數第二天終於去看了展
    尤喜歡瑪莎video一句:人最可以展現運用的資源不是金錢(不過這名詞換成語言/書寫/甚至創作,或許更具覺醒性),而是「精力」和「承諾」≒將之約等於社會意識歧異的實踐
    有點可憐的是bili的小屋,和修建工程合而為一的泥水味,嗯,藍藍一片可是內容嗎??疑惑

  2. 很多作品都很精彩
    但展場提供給觀眾的context及解說
    以及動線及擺設
    實在水平都非常低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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