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藝術創作是不斷挑戰自己、挑戰主流意識—楊詰蒼訪談

「如果我們現在要找一個廣東當代模式的典型,楊詰蒼可能是最佳人選」—陳侗

問:你這次展覽「Lohkchat!!」的主題和「飛機」有關,你想傳達的是什??
楊詰蒼:我大概是從1999年開始,對「飛機/機場」這個主題感興趣。從上一屆光州雙年展、更早一些在德國Nuertingen藝術家協會的展覽、到今年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等,都出自一個系統,都和飛機有關。比如威尼斯雙年展中的「會叫的風景」,我一共畫了六幅世界知名的建築風景,其中第五張畫的是美國五角大廈被炸開,這是「會叫的風景」作品的「畫眼」。如果觀眾留意,就會發現其中的微妙關係,上面我還畫了一架波音757-300飛機, 標上飛機寬度?38米,五角大樓的爆炸缺口僅?19米等具體尺寸。除了繪畫裝置外,我配上了優美的藍色多惱河圓舞曲,突然間,會出現一聲很巨大“?!”的叫聲,然後音樂停止,又周而復起。光州的那件也是運用錄影裝置,觀眾參觀需要登上一個台座,因為投影的角度關係,觀眾的影子也會同時進入畫面之中,錄影作品中我剪了911事件的畫面和其他影片中的部份畫面,我讓觀眾以某種特殊並且無法不置身其中的角度觀看世界上發生的事。這兩件是直接和911事件「問題」相關的作品。
Venice-A-02-for-blog.jpg (會叫的風景)
這次這件作品和德國Nuertingen藝術家協會展的作品有關。當時我覺得展場的地毯顏色過重,和策展人商量是否能把地毯移走,他說不可能讓我改變原有的空間,後來我提出是否能直接在地毯上製作,他同意了,所以我就在上面刻畫了巴黎戴高樂新機場作?展覽作品的一部分。這次展出中的地毯作品就是這件,我繼續延用了關於「機場」的想法。


問:整件作品的構思是怎?樣的?
楊:儘管Nuertingen藝術家協會與溫哥華Centre A都有三間展出空間,但地毯作品裝置起來其實很不協調,但是我很喜歡它們之間的關係。因這種不協調而出現的多邊角,傾斜和歪影像,使作品的重心不在中央而都往邊旁和外面擴展,增加了作品形式上和觀念上的張力。我把它斜著放,形式不合的部份就發展到牆上去。所以後來我再做錄影部份的時候,也刻意將投影角度偏斜來呼應地毯裝置,也因此產生了一些原來想不到的趣味,不僅圖像在九十度轉角的牆上歪斜了,轉角兩邊和天花板畫面的速度也不一致,因而使飛機看來好像個怪獸一樣的特殊效果。過程中還有我模仿飛行員對地面聯繫的一些專用術語,加上連續不斷的我模仿飛機飛行時「昂…昂…昂… 」的叫唱聲。我形容它是廣東的「RAP」,在講故事。整件作品的高潮—墜機,我將它按耐至二十分鐘之後的關頭,之前看來都很正常,然而突然間,事故發生。
問:作品和「Lohkchat」這個字有什麼關係?
楊:很多事情的發生往往都是突然的。我自己有這個經驗,總在最緊急,看來是萬劫不復的時刻,就脫口說出自己的母語,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我就是說Lohkchat這個字,平常我根本不會說它,那是廣東話裡粗鄙的字眼。人到了最關鍵,幾乎是沒有思考的時候會說出的話,很本能。我覺得它和人追求高科技、高品格兩者之間有很微妙的張力,不論追求是否已達「人王」、 「極品」,人到了關鍵的一刻,都還是回到媽媽的肚子裡去。
問:「機場」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楊:我喜歡機場,不論在哪個國家它們看來都那麼同一,但是幾個小時之後,你就在其他地方,我喜歡那種產生「移動和差距」的感覺。
Lohkchat-viedeo-for-blog.jpg
問:你這次的作品很幽默,又很諷刺。
楊:對,我喜歡帶點幽默,帶點髒。
問:你經常講到「髒」這個特點,可不可以再談談?
楊:世界的當權者都在努力作「洗乾淨」的事。我初學畫的時候,老師就提出要求:「寧髒勿淨」、「寧方勿圓」、「寧曲勿直」。其實也可以繼續加上去「寧失敗勿成功」,這很有辯證。我喜歡「髒」這個詞。文化如果太乾淨,不夠滋潤也不夠養份。也許有人喜歡乾淨,但我的文化、背景和愛好使我覺得文化應該要有衝突,特別是當代文化,這樣才會產生張力,才會生長。那麼,就得下點藥。這也是我創作的出發點,在問題的關鍵處去動腦筋。事情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對我來說無所謂,重要的是讓它產生改變。我不預設結果,而是提出問題。比如大家都認為當代藝術該是怎麼樣,我就會想嘗試再扭動一下。我不喜歡太「共識」的事情。
問:你覺得自己是個懷疑主義者嗎?
楊:我經歷過文革,也經歷過冷戰及其結束,到了現在又所謂恐怖主義等等…,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東西,它們被製造出來為的都是讓世界的眼光往同一個方向走,我對於這種「宣傳」的本質是抱持懷疑的,這種東西很危險。我自己是受「宣傳」長大的,很瞭解它的運作,也不願意跟著它走,我的經歷和教育都告訴我,可以懷疑它。但也不是說No這麼簡單,我採取中間路線,抱持著警覺性在灰色地帶游走,這也很符合我現在的身份,我不在中國,也不特定在其他地方,總是一種游移的狀態下,所以我就用我這樣的身份和狀態去參與事情,如果真有東西值得信仰,那我信仰一個東西,就是「懷疑」。「懷疑」是一劑催化藥,通過這個態度去創作,甚至去懷疑自己,超越自己。不但提出問題,發現問題,也能發生問題。
問:你怎麼看待主流文化?
楊:我不欣賞主流意識,我不希望自己是主流文化的一分子。 因為所謂「主流」就是已經被定型了的東西。我還保有比較左派的意識。
問: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現在頗受到國際的注意,身為其中的一份子,你自己怎麼看待?
楊:中國當代藝術忽然間這?發燒,昨天還是洪水猛獸的地下「恐怖分子」,一夜之間卻成了中國的主流文化代表 ,按照常規或它的質和量都是不可能的。英國、法國和德國人口加起來也只有四川省人口那?多,但全中國當代藝術家加起來都還沒有人家的千分之一數,好的藝術家更是曲指可數。這後面有勢力在操縱它,其中美國FBI和中國政府都在插手。很有意思。作?個人的考驗,選擇極其重要。這關係到作?整體的結局是否會重蹈前東歐當代藝術之轍的悲劇。
問:藝術除了反映現實之外,你覺得它能改變現實嗎?
楊:當代藝術作?一種觀念,已無所不在。它已經是一種社會運動。比如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對中國當代社會的改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並且速度很快,呈現也很直接。但我這裏說的發展不完全等同於進步,發展也有可能是往後退的,我們要有這樣的判斷力,才能夠看得清楚。
問:中國在地的當代藝術發展又處在什麼樣的情況?
楊:現在出的藝術家有的很優秀,不過比起我們從80年代走過來的,新一代更有策略性和功利性。我常說,需要多學一些沒有用的東西,堅持十年就是你的。需要深入、通過考驗和堅持。作?藝術,我注重的是個人性,如果將意識型態、身份認同等因素抽離,作品質量如何,這個才是最重要的。這需要時間和耐性,不能急。
問:「廣東快車」這個藝術團體,在威尼斯雙年展侯瀚如策劃的「緊急地帶」中表現非常出色,你在其中扮演關鍵的角色,可以談談這個團體和特色嗎?
楊:談到廣東,在中國大陸人的主流意識裡,幾十年來有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共識:廣東人只想生意,沒有文化。這很有問題。這不單是中國近代史的原因,它有一種北方「沙文主義」的主流邪氣。「文化」是被詮釋的,為什麼不能從主流所認定的角度之外去看。廣東的藝術家有幾個特點,他們沒有包袱,雖然都是學院出身,但他們都不是專業藝術家,所以放得開,很有活力。此外他們都很有獨立思想,光州雙年展侯瀚如找他們展覽,他們努力嘗試和評估,結果發現了一些無法突破的問題,像經費等等,所以拒絕了參展。現在很少有藝術家會拒絕國際知名策展人或展覽的邀請,更何況這幫人從來沒有在國際大展上參展過,這讓我很感動,因為他們對質量有所堅持。最後我出來協調,幫助他們解決了問題。這跟作生意是一樣的,「能做的就做,不好做的就算」。之後這次威尼斯雙年展透過侯瀚如,加上陳侗和鄭國谷的參與策劃,以及全體成員的真誠合作,就更往前推進一步。
問:他們可以說是一種「廣東風格」嗎?
楊:我想不能說是一種風格,應該說廣東的「大尾象」作為一個藝術團體的表現方式,十多年來堅持自己的藝術實驗,的確在其中有重要的影響。廣東很有自己的衝擊主流的另類傳統。像「廣東快車」這類的廣東當代意識,近百年來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洪秀全的簡陋的「耶穌教」就橫掃過大半個中國,「鴉片」就曾經是一劑社會革命的催化劑,「康梁」就搞得中國人的思想烏煙障氣,孫逸仙借袁世凱之實「推翻」了清廷,開了廣東盜版的先河,港澳粵「南風窗」更是吹得整個大陸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這廣東人真是有點無法無天的樣子。
再回頭談藝術,中國當代藝術除了現在大家熟知的北京和上海現象,應該還有更多元更豐富的東西,不應該是制式化的想像,所以拉出一個廣東現象、搭起一座珠江三角洲平台。其實廣東的當代意識早就存在,只是我們現在怎麼樣把它說得更明確些,這些人之中有很多很棒的藝術家,在國際展覽上都能壓住陣腳,他們的能力超乎我們的想像,自由而且活躍。
問:最後再談談你自己,從1988年離開中國到現在十幾年了,現在處在什麼樣的心境和創作狀態裡?
楊:我經常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狀態裡。要超越自己。要挑戰主流文化,先要挑戰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挑戰,怎麼挑戰其他事情?我是一位「道士」,而且德國浪漫主義的思想和精神其實對我的創作影響很大,這是很少人知道的事。
訪談於2003年10月26日,溫哥華
圖片由楊詰蒼提供

4 Comments on “藝術創作是不斷挑戰自己、挑戰主流意識—楊詰蒼訪談

  1. 我爱中國當代藝術!不應該是制式化的想像,當代意識很有意思。需要時間和耐性!提出問題,發現問題!

  2. 台灣電音場景還小呢

    最近去晃了一下中山美麗之島電子音樂版與批踢踢實業坊鼓打貝斯版,發現那裡的時常有人發表自己的作品,邀請網友試聽評論,這些作品多半掛在滾石可樂下面。我聽了幾首,差不多都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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