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廣鳴有如一位當代薛希佛斯。神話中不斷推石頭上山的勞役,在他的藝術裡則是不斷堆疊、刪除、明亮、黯淡…重複而緩慢的動作。如果說,現代人類生存處境和內心裡尚存留一絲對永恆的原慾,在日復一日、低限單調的生活運行之中,是否還有什麼能產生令人驚異與精神狂喜的一絲火花?薛希佛斯的追尋,將低限的動作推向無限,一如袁廣鳴在「失格」系列創作中所使用的數位修相技術,與利用夜光粉製造出明滅的重覆循環過程,在慢速但堅持的意願和動作之中,延展至無限。
薛希佛斯的神話,傳達了人類追尋烏托邦夢想的徒勞與悲觀宿命,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所謂的「詩意」與「靈光」不正是透過這些密集且不斷重覆的規則間隙,折射出一道道光芒。那一瞬間,正是人類滿足自身創造行動、狂喜湧現的時刻。
「失格」的意義雖是源自於斷裂與遺落,但透過重覆捕捉/刪去的動作,也同時是企圖對某個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剎那的攫獲。袁廣鳴用了數個月時間,將拍得的上百張照片,以如同點描派畫家秀拉(Georges Seurat)所發揮的耐心一樣,藉著投入時間和能量把畫面拼貼出來。當年秀拉竭盡心力、經年累月地去呈現某個時空情境—一個看似永恆的剎那,而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台北街頭,一個科技消費時代裡,技術性革命的發生一如當年發現了光影的奧秘,藉由不同的媒材,藝術家的追求,依然。
無論是「人間失格」運用夜光粉絹印加上光線投射過程,製造出影像明、滅暫留效果,或「城市失格」系列,以軟體將影像重疊、修相後輸出,在光影斷續殘留的魅惑,與時間凝結的化境裡,觀者也同時被拋入了時空幻境、和自身存在意識的深淵中,在那裡,時間、空間因為失去了人而喪失意義;消失了的人們投射成為在場每一位觀者,他們在迷惘中尋找存在過程的不具名目的地,同時,也在每每觀望的空無失落中找尋自身。
樸拙得近乎手工藝的製作過程中,袁廣鳴營造了一個「再生」情境,僅管城市空無如荒漠,但卻散發詭異神秘的磁力,在作品的明、滅與日、夜之間緊扣住觀者心弦。袁廣鳴在一次又一次、極富象徵性意涵的動作:「創造(堆疊、發光)/毀滅(刪除、黯淡)」之中,透露著對科技文明所懷抱的希望和失望,那最終的情境是如此虛幻渺茫的美麗。
在藝術作品獨特的「靈光」消逝不再的時代裡,袁廣鳴卻想藉由科技媒材,試圖再於創作之中找到一個縫隙,使另一種「靈光」再現。人的消失與時間的壓縮,的確使他的作品出現了詭魅的「靈光」,重覆而機械的動作,就像薛希佛斯般的勞動,與其說是宿命,不如說是想要與之對抗;又如我們在「人間失格」中所見,散發短暫光芒的影像,不斷地被注入再次發光的能量。就像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 Exupery)筆下小王子的心情,在那座無人的小小行星上,只要每移動一步,便能追逐一次美麗的夕陽,袁廣鳴也是如此期待,在低限的反覆之中,那乍現的靈光也能如不墜的夕陽,持續存留於創作之中。
3 Comments on “在低限與無限之間潛行,靈光乍現”
Comments are closed.
雖然城市失格這個作品早在袁之前就有人做過類似的了,但是那種手工性的繁雜卻讓原本看似容易的電腦處理過程產生了某種莊嚴感(他如果不講這個莊嚴性恐怕就消失了^_^),當時在北美館看到的時候的確挺感動的…
很感謝juanliu的留言.我同意你的說法.
當初袁這套作品第一次展出時,也有人提到”曾經有類似作品”的疑慮.而當時看了之後,覺得應該說是”作品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很類似”,但技巧與方法卻迥然不同.技法不同,思考過程也就不同.這是我仍覺得”城市失格”是一系列成功且獨特的作品之處.
在現在這個時代,藝術家要作出”從未有人做過或想過”的idea已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了.除非是劣質的抄習(不論是形式或內容),否則我則是傾向去看它們彼此之間思考過程的深入程度和細緻度的差異.即使很相像的兩件作品,有些些微的差異,都有可能是一個創見,或難得的敏銳度. 只要那一個精準的小點存在就是能量所在.
不過也許juanliu所看過的,和我想的不一樣,其相似程度又到什麼地步呢?
在藝術家前幾期的一篇文章中就有談到幾個相似作品的不同手法與概念,比如像電影”香草的天空”或”魔鬼接班人”就出現了很類似的場景,還有幾位歐洲(如果沒記錯)也做過類似的作品,只是在電腦技術不成熟的當時是以真正要求清空街道來拍攝.我當然能同意能提供些微的差異或思考角度就是創見,只是對一般普羅大眾來說很容易就隨意歸類在”抄襲前作”的那部分.
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我也這麼想,直到了解了製作過程之後,才重新認知這個作品的獨特.可是,一個作品必須得作者出面說明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是否能量過小了一點.當然我們不能苛求”從未有人做過或想過”的idea,可是我們心中不免期待這樣的東西產生,今天為什麼flash mob會席捲全球,不也是因為它是一個”從沒人做過或想過”的一件事嗎?所以我對當代藝術能夠創作出前所未見的作品這點仍舊很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