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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地情節( Topophilia )─陳順築新作〈家宅-四乘五立方〉

陳順築發表了新作〈家宅-四乘五立方〉,其中包括一件單頻道錄影作品和四件攝影。這個系列來自於紀錄去年(2006)他投入了長時間整修新住處的部份過程。
「家」一直是陳順築長期以來創作的核心議題,然而〈家宅-四乘五立方〉系列卻和他九十年代以來以家族、童年為主軸,帶有濃烈成長記憶與家族氛圍的題材有了明顯的不同;新作中,記憶中的家族意象淡去,曾是他創作中的主體─家族人物也不再出現,以往投射於「人」的情感經驗,到了〈家宅〉系列裡轉變成了對應著自身生活的「空間」。同樣是面對「家」這個課題,緊鎖於過往的鄉愁(記憶裡的時空)被延展至當下的生活時空─這流露了陳順築內在記憶和經驗的移轉;僅管如此,我們還是無法將其與他過去的影像創作完全切割開來,在內在與外在、時間與空間的向度上,「家」這個既具象又包含了抽象感情的「意象」(image)所牽引和連繫的,同時也是一條從過去到現在的生活軌跡。


照片中,重新整修的屋子裡所拆除下來的建料成了殘堆廢片,堆置於手推車上。木片、隔板、殘屑畸零地堆疊,單純的意象僅給予觀者「這些東西即將被清運和消失」的單一訊息,而它們原來是什麼、在哪裡?無從得知;手推車被拍攝的各個角落所在,也沒有暗示出它們位於屋中的何處。這抽離了「前因後果」的片段,就像手推車上的殘堆廢片,是整個修整新居過程中不斷被重覆的某個「局部」,因而原本應該指向生活的諸多聯想,被還原成了單純的物件和物理空間。這個系列不像九十年代的創作〈家庭風景〉(1996)、〈族譜肖像〉(1998-2001)…,或甚至是2004年的〈 四季遊蹤 〉系列,陳順築透過家族老照片、成長經驗中熟悉的物件(如磁磚),讓自己的精神和意識游移於記憶的時空中,反覆溯尋並試圖以遺留和再製的影像交織、拼貼出自身「存有」(being)的經驗;相對的,〈家宅〉系列抽離了可被依附的過往、想像中的未來也還不得見,在單一素樸的畫面裡,雷同的景深、視角和平凡均勻的光線中只重覆著那將被清除(將消失)之物,以及承載那些將消失之物的紅色、綠色手推車。我們只能說那些被拆解和拋棄的,隱約暗示了煙滅-生成之間的循環關係,而由此,未來─新的家宅─才得以被想像;而也因為如此抽離了它們與外在環境的牽繫,心理感知和客觀的物件、空間之間蒙上了更多待解的神秘關係,照片中沉靜如雕塑般的物件,脫離了外在依附還原出物的自身存在的獨立感,但也總是在重覆的畫面出現於眼前之際,讓人產生一次次往下探問的探索欲望。陳順築在自述中說明了照片內容:「…台北的家宅整修,所拆除的建料廢棄物,以數十計次的手推車清運,過程中幾處四乘五(公尺)立方的房間,被逐一消解成四乘五(英尺)立方的垃圾單位…」
耐人尋味且值得推敲的是陳順築對「家宅」的描述:從「四乘五(公尺)立方的房間」、「四乘五(英尺)立方的垃圾單位」、「四乘五(英吋)平方的底片」,到「四乘五(公分)立方的灰飛煙滅」,這之中所產生的敘述「矛盾」─立方和平方的衝突、時空的存在與消失─其實交錯反映出了某種存在於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愛昧性,而陳順築試圖以「形式」(物件、呎吋)和無法量化的經驗的置換,來表達對於對象物的心理感知。因此,手推車承載著殘骸碎片─某個「時空」的消解─於是成了一種隱喻,一如以四乘五(英吋)平方的底片去攫獲、承載一個消逝的瞬間。這樣的隱喻在錄影作品中表現得更為強烈,陳順築以DV拍攝整修的家宅中的一個轉角處,畫面上有著一支緩慢上下移動的水平儀(動畫影像),傳達「測量」這個空間的意味。而觀者在穩定緩慢的速度下,得以隨著鏡頭的移動同時注視到牆上磁磚脫落後所暴露出來的斑駁水泥、磁磚形狀的印記、破損的洞口和外露的管線…。「測量」無疑是整修家宅時頻繁出現的過程,但是透過此,陳順築所投入、或觀者所(想)看到的,是否僅止於一個能被計算出水平、垂直、高度、寬度、長度的各個平面或空間而已?水平儀掃過那些殘缺剝落的牆面,而它們似乎卻隱含著某些無法被測知的內在,更藏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如果陳順築以四乘五(英吋)平方的底片所拍攝的,也不僅只想被敘述為影像的曝光殘留而已,「影像」實則流露著探索非物質性經驗的欲望,那麼透過測量、修整一個空間是否也傳達出「家」之於人的非物質性意義?
在這個系列作品中,更清楚地看見陳順築事實上是以物質(科學、準確)作為超越物質的「反語」(negation)。早期作品中他以老照片追憶過往,也試著從物質的思辨去托映/反襯出非物質性的探索,除了攝影本身這個媒介之外,他還曾使用過如枯枝(〈孤挺花〉)、塑膠花(〈花懺〉系列)等物件來隱喻生存、死亡、短暫和永恆的精神意義。
也因此當我們再回到作品的名稱〈家宅〉時,「家」的意象出現了物理與心理空間的雙重性,它是關於時間、空間的意識,也是「居住」的精神感官層次:同時指向可被測度、計算、配置和營造的空間,也指向從主體出發的心理空間和感知,「家宅」的意義,實則是對客觀空間的感性(詩性)探索和審視,並以此試著描繪出它更廣闊的意義。現象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著作〈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中寫道:「如果我們要為一棟家屋寫詩的話,就像哲學家所說的,情況經常會是最讓人無法容忍的矛盾,會把我們從概念中喚醒,讓我們從實用的幾何學裡面解放出來。」(張老師文化,p122),「…我們一旦接受了意象的爆發,我們便知道,我們不只可以在家屋的高度(hauteur)中安居,更可以在一個超高度(sur-hauteur)中安居。」(p.123)巴舍拉認為,「家」其實意味著一個充滿記憶、夢和想像的「地方」,它營造的是超越物理空間的生活意象。
人文地理學大師段義孚曾提出「戀地情結」( Topophilia:love of place 或譯為「地方之愛」,亦為段義孚1974年的著作名稱)來說明由人對於「地方」的認識,是建立於人和地方的情感聯繫,它「強調的是主體性和經驗,而非冷酷無情的空間科學邏輯。」(Tim Cresswell、〈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王志弘、徐苔玲譯),群學出版,p.34)這個概念無疑正好為陳順築的作品下了一個明確的註腳,僅管我們在他的攝影和影片中所看到的,是冷靜的物件與空間、科學的測量,但若是真的剝除了內在的「感情依附」,一個尚未完全修整好的空間傳達的不過是一層膚淺的意義,只是沒有任何特殊性的「某處」。我們甚至可以說,〈家宅〉系列中所隱藏的、極為內斂的精神性因子,和冷靜客觀的畫面之間產生了且輕且重的情感張力,這個張力存在於物質與非物質之間、內在與外在的相互投射之間,而這也使得這一系列影像作品延伸出了它的觀念性。陳順築以往透過影像與記憶的交錯對話來達成的意識深度,在〈家宅〉系列中則走向物理空間與心理感知的對話,在這個過程之中─一如整修新家,它不只是在於表面的物理營造和配置,而更關乎巴舍拉所說的夢、想像和記憶。到了〈家宅〉系列,陳順築也已從往事、記憶和鄉愁中跨出,進入另一個心靈的夢想裡,而這個夢想的境地─「家」的堅實意象其實從不曾脫離他反覆體會和思量的一切。
(本篇文章發表於典藏〈今藝術〉2007.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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