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鬧熱裡的寂寞 – 袁廣鳴個展「人間失格」

畫面裡,台北鬧區的某個時空中,沒有人,沒有車。時間陷落、空間抽離。這樣一個無人之境,短暫的時間和空間似乎也不再有意義。而台北人心目中原本鬧熱之境的印象,在空虛中更真切地召喚了什麼。或許,越是擁擠和躁亂,我們越感到孤寂。
袁廣鳴2001年的新作「人間失格」,在內容和技術上,相對於他自己以往的作品,可說是一次成功的突破和嘗試。過去做錄影藝術的痕跡和氣味還在,細密的創作邏輯思考也還在同一脈絡之中,但卻給人新的視覺經驗和震撼。這次個展的作品在內容和媒材上都很引人注意,袁廣鳴說,「…想要更回歸、還原到美學自身的層次上去」。雖然在此時此刻,這個科技媒材(體)炫目、資訊及議題性內容爆炸得令人昏眩的時代,討論純粹美學顯得古板和固執,但是就如同袁廣鳴仍舊用了兩個月時間,將拍得的三百多張照片,透過篩選和電腦處理,以一種像是上上個世紀點描派畫家秀拉曾經發揮過的耐心一樣,一點、一點把畫面拼貼出來,他像個藝術創作的修行者,藉著投入時間和能量,看看能磨出什麼東西來。拿袁廣鳴和秀拉做比較或許不是很適當,但其中時間因素和創作方法的實驗性讓人將他們聯想在一起,想當年秀拉在瞭解了視網膜辨色的原理之後,在一個畫面上極盡心力地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繪畫技巧,並且用經年累月的時間去呈現一個情境,不論他的混色技巧是否真實地呈現了「大遮特島的星期日午后」,那些看來反而像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點描,似乎也產生了讓畫面時空失格和停格的能力。而在2001年的台北街頭,一個科技的消費時代裡,技術性的革命發生一如當年發現了光影的奧秘,藉由不同的媒材,藝術家的追求,依然。
袁廣鳴談到了「人間失格」作品命名的由來,它同時關係到內容和技術兩個層面:「人間失格」原本為日本早期小說家太宰治的一本小說書名,譯成中文為「失去一個做人的資格」;而「失格」或「掉格」又為剪接的術語,在技術的層面上是「並未對原始的資料進行完整的再現」。這兩個方向都為作品提供了線索,從畫面中延伸進去探索所謂「失格」在科技時代下所呈現出來的心境與情境。袁廣鳴還說:「如果沒有數位科技的發展,這是無法呈現的。」他以一種時代產物的獨特性(技術),表現出一種人類自古以來就不斷在探討的生存情境,是這系列作品最引人入勝之處。這恐怕也是袁廣鳴這次對自己最大的挑戰,從錄影媒材的使用轉變跑道,嘗試另一種創作模式。雖然現在藝術創作裡數位技術的運用不少見,但它之於袁廣鳴自己是具有某種特別的意義,這很可能使這一系列作品成為他另一創作階段的開端。
其實袁廣鳴並不是在媒材和技術上作文章,那只是他所使用的工具。他先拍攝了台北鬧區數百張攝影照片,然後透過數位的方式將之修整至整個畫面無人無車的境地。數位修相技術比單純的攝影還要有侵入性,創作者的多重意識更加能無忌憚地介入那個看似客觀的情境中,真實與非真實的問題更形複雜,無法非黑即白,因此袁廣鳴說:「這不能說是虛擬、也不是再現。」其創作方法與所投入的時間、空間,一方面反應了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某種真實,一方面又由主觀意識介入和改造之後,呈現了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另一個「非非真實」。這裡並不是要去談邏輯的問題,而是在他的作品中,確實、準確地呈現了一種潛藏的心裡狀態,而這個心理狀態引起了觀者的共感—在一個人多又熱鬧的地方,卻又孤獨得像無人似的。
技術,為藝術家腦裡的想法和情境開了一扇門,使之得以流露。在「人間失格」作品中,兩者貼合得很得當。一如以往袁廣鳴以錄影手法,表現存在潛意識或無意識裡的某種欲念、想望和疑問。這次的表現,比以往更為簡練(雖然這種低限表現的手法並不能討好每一個人)、能量內蘊至更為壓抑的地步,比起以往的作品,它不再強烈說明什麼,但力量能從一個(或許是刻意的)失格的洞口,在寧靜、無防備的情況下,傾洩出來。比起以前的作品「跑的理由」、「難眠的理由」、「盤中魚」…等等,從闡述式及說明性到達更直觀的表現。如果可以以這麼一句話來比喻,以往的袁廣鳴的作品「試圖表現存在的情境」,而這一次則是「就是存在情境的自身」。這也如他自己所言:「從依附中解脫出來。」這也使得這次的作品有除了表面陳述的孤寂情境之外,還蘊藏了更多不能言道的感受在其中。
數位攝影作品是另外兩件作品發展的基礎,在伊通二樓展場的作品看來有錄影的味道,但卻是由攝影影像掃描而成。觀者需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能將作品完全看完,緩慢、空虛對應著實際日常生活脫序的步調,觀者站在作品前,也需要有所自我調適來適應這種速度和觀看,這使得觀者自己內心裡也產生一種與慣性相矛盾的感受,這種矛盾讓作品更衝擊—特別是在那似靜非靜的畫面裡。
從袁廣鳴數年以來的作品發展看來,每一件作品在思考性和質感上都有共同的質素,即使是在這件改變了媒材運用的作品中亦如是。它與過去幾年的錄影作品雖有不同,但潛藏的轉變和更趨於抽象的感受卻在1995年「呼吸的黑光」之中就有線索可尋,而在「難眠的理由」(1998)作品中創造的互動性到了「飛」(1999)一作中有更進一步且精緻的發展,但在2000年的作品「漂浮」中沒有繼續(依袁廣鳴的說法,「漂浮」一作的概念發展與「籠」(1995)同時期),不過到了最新作「人間失格」中也沒有再利用到互動性。
袁廣鳴說透過這次新作期許自己有所突破,而這第一步嘗試便讓觀者對他有了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