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心情起伏很大,總想起聖嚴法師說生命無常。他談得瀟灑,我無法不想像他所處的太虛境界是怎麼樣一種狀態,可是他又總是說,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凡人要離凡塵究竟是不是如水中撈月?不管怎麼樣,如果生命會有盡頭,那就永遠有一個考驗的關卡在那裡等著,但也或許,是解脫的開始。
我想到死亡,從來不帶著哥德式浪漫色彩的想像,也不是對生命的感嘆欷噓。而是在我生活中,死亡在我身邊的人身生發生,我看到死亡一步一步的逼近,那種寫實的程度,叫人膽顫,或精神粉碎。
我記得陳界仁說:大部份的人在二十幾歲的年輕時代,從來不會真正體會到所謂「死亡」或「生命」究竟是什麼,因為那時候生命的發展是向上的(他當時的表情和手勢著實讓我印象深刻)。一直要等到過了中年,發現自己的生命開始逐步走向盡頭,才會意識到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那我算是幸或不幸?我母親永遠的強人形象在我步入三十歲的時候,驟然轉變成為死神手上的敗將,她充滿悲傷和恐懼,逐漸對生命投降,徹底投降。我是百般不願地被連拖帶拉和她一起站上高處的絞刑台,俯看自己已經過去的生命,和她一同面對死亡。
從那時開始,我隨時都意識得到自己將向下滑的生命。(以佛家的觀點,這應該是樂觀的事情)
最近,我常想起Hank和Kate(註1)。他們是我來到溫哥華最早認識的朋友之一。這對夫妻,是本地前衛藝術圈裡赫赫有名的人物,60年代末以來,他們搞過轟轟烈烈的藝文運動,至今都還叫人聞之肅然起敬,無疑是前衛藝術圈裡叫人尊敬的思想導師。對我而言,他們的名字是和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華倫˙托曼(Warren Tallman)、福魯克薩斯(Fluxus)那些響亮的名稱連在一起的,好像以前在念藝術史時,書本裡的那些偉大藝術家對我而言,永遠不死。
三月時,溫哥華還陰冷得很。那時我得知了Kate得了癌症,準備住進醫院接受手術。當Hank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有些恍惚,似乎曾經,我夢見過Kate得了癌症,還在我認為自己多慮時,Hank竟面對著我這麼說。不過當時,大家都對Kate的病情報樂觀的看法,手術之後一切報告也都非常正常。我和Centre A的夥伴都到醫院去探望她,她依然侃侃而談。然而三個月後的今天,事情卻已經轉變到叫人難以預料的地步。那時候是這樣的,Hank忙著主持Centre A的大小事務,Kate已經回家修養,在五月我回台灣之前,我們還說好要一同去一個朋友家裡院子裡舉行大麻野餐會。
六月,我從台灣回到溫哥華。我納悶著怎麼都聯絡不到Hank,最後,他只留給我一封email,簡短地兩三句話,說Kate不太好,他們要前往Storm Bay。我問了其他Centre A的朋友,才得知醫生宣佈了Kate的癌症進入末期,且轉移到腦部,只剩下六周到六個月的存活日子。Hank已經擺下身邊所有的工作,單獨陪著Kate到幽謐的鄉下去和她走完最後這段日子。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回想起去年底採訪Kate時,她跟我敘述二十年前,他和Hank一同申請到政府補助,到世界旅行了十四個月的事情,她敘述她眼中的亞洲時,那神情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記得當時我羨慕她的人生到了仰慕的地步。
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Hank和Kate離開我太遠,他們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好朋友和長輩。直到昨天我腦裡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Kate了?或者下次見面,會是在一場葬禮上?現在的她,靠著瑪啡埃過一個一個僅剩的日出和日落,我為此感到悲傷,但卻又不禁這麼想: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她生命最後這段日子裡,平靜且詳和,Hank會一直在她身邊直到最後一分鐘。如果能夠這樣和自己心愛的人相處到最後一分鐘,死亡或許就不那麼恐怖,生命也許就不會有太多遺憾。倒是Hank,他以後要一個人守在那沒有了Kate的空蕩蕩的Western Front裡?那麼究竟是Hank比較幸運還是Kate比較幸福?
突然間,我很想念Hank和Kate,除了祝福之外,我現在卻只能說:Kate,再見了。
註1: Kate 全名Kate Craig,是加拿大傑出且重要的女性藝術家之一,是加拿大媒體藝術的先鋒。她在70年代初和其他七位藝術家共同成立了Western Front藝術中心,位於溫哥華東8街,303號。她和Hank一直住在藝術中心裡,實踐公社和無產階級理想,推動多媒體和前衛藝術發展,介紹亞洲當代藝術不遺餘力。